一一风荷举

一一风荷举

一朵一朵的荷花开了，开在风中。次第而来，次第而开，小小的香息举起来，美丽与忧愁也举起来，像温柔的利刃，以韵律、以寂静又鼓荡的情愫，将你叹息的嘴唇，劈伤。

雨送浮凉夏簟清。

那是一个夏日的清晨。北宋的汴京城中，黑暗与雨水已一齐退去。小楼上，沉香尚未燃尽，幽香氤氲在室内，如鸟羽一般柔软，可拂去潮湿的暑气。周邦彦窥了一眼窗外，屋檐上停满了鸟雀，它们欢悦地跳跃鸣叫，呼唤着天气的一片晴好。

于是，他出门看荷。看一池的烟波与晨风，也看清远的乡愁。朝阳里，荷花开了，美好的姿态，在晨曦中流转，点染着一湖荷香。他嗅在鼻子里，只觉意念起伏，然后就有幽谧的往事，在眼睛里泛出鲜嫩的雾气来。

他忆起故乡。羁旅漫漫，故人千里，不知何日是归期——我心上的故乡，映日荷花已经开好了吗？我遥远的故乡，你在思念远行的游子吗？只愿梦里，一叶轻舟渡我，穿越山水云河，穿越杳杳情怀，一寻那十里荷香的钱塘。钱塘自古繁华，连荷花也是繁华的。

李义山有诗云：“留得残荷听雨声”，老去的荷花也是极有风味的。

荷花凋零了，荷叶枯萎了，茎一根一根地支在水中，是那样的遗世独立，傲骨萧萧。那是荷的暮年，在风中，在风霜的侵蚀中，留下哀戚的岁月痕迹，如同一场心事的朝圣。

宋代马兴祖画有《疏荷沙鸟图》，原来，有一种特别的美丽时刻，叫迟暮。

荷叶斑驳了，成了一个老旧的故事?；ò曷淞?，莲蓬就不再娇羞。那一盏火炬一般的莲蓬，开在画面中央，又寂寞又饱满地举着自己。里面的莲子坚定而骄傲，已经泛出了成熟的黑色。那茎，竟有了金属的质地，剥离了多余的水分，便愈发坚韧起来。一只沙鸟停驻在荷茎上，扭头与一只蜻蜓对峙。它英俊极了，翘着长长的尾尖，就像一个不识字的烟波钓叟，傲笑着人间万户侯。

褪尽了红尘与繁华，无垢无染，荷就修炼成了莲，就得了禅意。

“看取莲花净，方知不染心”。读这样的诗句，心是虔诚的，仿佛在抵达一个莲花秘境，生怕有丝毫的亵渎。

也记得《浮生六记》的“闲情记趣”里有一段芸娘用荷香来熏茶的文字，写得很是让人心动与欢喜：“夏月荷花初开时，晚含而晓放，芸用小纱囊撮条叶少许，置花心，明早取出，烹天泉水泡之，香韵尤绝?！焙苫ㄒ话愣际且雇砗?，早晨绽放。那么，在夏天的月夜，用小纱囊装一撮茶叶放入荷花的花苞之中，让茶叶彻底吸收荷花的清香、月光的精华、水雾的润泽……待到第二天早晨，再将那些茶叶取出，以天然的泉水烹煮沏泡，那香韵，又怎是“绝佳”二字可比拟的？

其实，比茶香更绝佳的，是芸娘的心思。聪慧至此，真疑她心底有莲，一开一合，全是灵动。然而禅意与清净始终离我太远。我便只能触摸着水可怡情、花可融愁的实在，对你遥遥观望，以退为进。